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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蒂森克虏伯之夜


弋舟《蒂森克虏伯之夜》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12



>> 自从退休那天起,他就开始思考“老去”的含义。其实,很久以来,“老去”这个事实已经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却又无可置疑地发生着——不知道何时,他已经变成了秃头,性欲减退,眼睛也老花了。但对这一切,他都熟视无睹。他罔顾秃了的头和老花了的眼睛。在他的意识里,这些细节只是“老去”的外衣,顶多算是表层的感觉材料,而“老去”应该是某种更具本质性的突变,生命由此会有一个质的翻转——就像扑克牌经过魔术师的手,变成了鸽子。


>> 尽管他教授的是地理这样一门看似刻板的学科,但并不妨碍他养成了那种善于抽象性的思维习惯。他习惯于将大千世界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分析。


>> 退休意味着老年的正式降临,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紧迫感随之而来。他认为自己必须面对这个重大的问题,想清楚它,从而全面、客观地把握它。如此一来,就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人,自己却对水温毫无体查,他已然身陷在老年的岁月里,却孜孜以求着老去的含义。


>> 即使中风康复期瘫痪在床上的那些日子,他也不曾为自己行动的不便而沮丧。他不觉得一张病榻和一个世界有多大的差别。


>> 但是他突然变得非常消极,以一种漠然处之的态度看着儿子向一些陌生人移交着自己。他的鼻息里似乎还残留着煤气那甜丝丝的、令人致幻的气味。他的脑子像一台老朽的发动机,怎么使劲,也难以发动起来。愤怒和不满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他已经无力调动和感知那些激烈的心情。这一刻,他很气馁,脆弱极了,仿佛是一个对着世界无能为力的儿童,面对加害,只能够坐以待毙。他天真地想,也许儿子只是将他暂时寄存在这儿的,过几天就会接他回家,就像过去他忙不过来时,也会暂时把年幼的儿子放在邻居家一样。


>>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儿童们都排斥幼儿园——不是幼儿园的阿姨不好,是儿童们心里害怕。那种集体的、整齐划一的、四列纵队式的生活方式,天然就有着一种粗暴和残酷,完全有悖于人的天性。


>> 这一天,深居简出多年的他,终于有了打量这座城市的机会。在他眼里,这座城市当然已经完全变样了,到处是林立的高楼,公交车一会儿就上了桥,在桥上转个弯,又上了另一座桥。他在这种陌生的、周而复始的运行中犹如滑入了母亲的产道,他觉得,一次新的重生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这种感觉不禁令他百感交集,眼里不时地盈满了热泪。


>> 此刻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变得轻盈,僵硬已久的躯体也开始变得柔和,而头颅中却有沉沉的睡意袭来。他仰身躺进了沙发里,闭上眼睛,好让自己更加充分地体会此刻——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将是重要的一刻。他恍惚地想,这一生,自己都力图与大地站成一个标准的直角,如今是时候换一个姿势了,不如索性躺下去吧,与地面保持平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躺在云端上飘浮着似的,有种“已经没什么可再失去”的释然之情盈满了胸腔。他在上升,而一个答案在徐徐降临,在某个恰到好处的维度,两者完美地对接了。他的鼻息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令人致幻的气息,好像这气味是从他身体里释放出来弥漫到了空气里的。他深深地呼吸着,深深地松下了一口气。多年来,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有了一个答案。他高兴地想:原来老去是这么回事:如果幸运的话,你终将变成一只候鸟,与大地平行——就像扑克牌经过魔术师的手,变成了鸽子。


>> 他是怕这些貌似正当的情绪会被借助,不可避免地衍化为恋栈怀禄。


>> 盲目有什么不好呢?自在而为,恰恰有利于心的宁静。


>> 当遥远的诗句重新在心里萦绕而出的一刻,他感到那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将他托举了起来。他觉得,像一只候鸟般的,自己终于长出了自由的羽翼。


>> 烈日下的一切都是亮的。母亲穿着厚裤子的背影却是暗的。母亲像一条鱼湮没在一片光明中。后来她又破水而出,在浮动的热气中袅袅现身。太亮的地方,人的轮廓反而是虚的。男孩觉得母亲走来的身影总是离自己遥不可及。她似乎永远都走不到他眼前了,虚虚地蠕动在光影里,突然弯下腰不动了。


>> 男孩将可乐瓶递给母亲。母亲伸出手,却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腕。她因此借了些力,艰难地站起来。但男孩觉得母亲就像一个落水的人,不过是抓住了一根稻草,然后自以为得救了。


>> 男孩从没见过高速公路——尽管他的父亲常年在南方打工,据说就是在修着这样的路。这样的路太平坦、单调了,如今亲身体验,让男孩觉得车子像是悬浮在虚空的水面上那样不真实。连带着,男孩觉得父亲在远方所从事的劳务都像是一个谎言了。


>> 男孩饿了,却一点儿也没有食欲。出门前他因为兴奋而毫无食欲,现在他因为兴奋的烟消云散而毫无食欲。男孩觉得自己身上隐秘的渴望,一切积极的、贪婪的情绪,都像那件衣服上的水汽一样,冒着烟,被蒸腾进了省城的酷热中。


>> 母亲并不回答儿子。即使浓荫匝地,街道也像是被无形地粘在一起。男孩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离地半尺,悬浮着,被热浪暗自托举了起来。


>> 母亲买给他的那瓶饮料已经喝完,男孩将空瓶狠狠地投掷出去。瓶子划出轻飘飘的抛物线,似乎在空中遇到了超乎寻常的阻力,它几乎像是要恒定地悬浮在空气中了。世界折叠了起来,就像一块巨大的水面陡立而起。


>> 男孩尾随着母亲,渐渐在心情上假装不是前面这个女人的儿子,而是一个不相干的别的什么人。这种假想出的疏离感,让他觉得有趣了些。


>> 是的,男孩并没有尝到咖啡的滋味。他的上嘴皮,第一次和咖啡接触,不过是刚刚沾到了一丝泡沫。这似是而非的一丝泡沫粘在男孩的嘴皮上,当母子俩走出楼洞,溽热的空气迅速将之驱散殆尽。男孩无法甘心,谨慎地伸出舌尖,仔细探寻留存在意识里的那种感觉。他的嘴唇起皮了,在烈日下像一片片细碎的鱼鳞。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嘴唇非同往昔,总有依稀的滋味回味不尽。男孩无法形容它,只能凭感觉在心里臆造它莫须有的醇香。他以自己有限的经验将之想象为油脂与蜜的混合物。


>> 隔着小饭馆的窗玻璃,男孩看到一只可乐瓶飘浮在空中。天光是琥珀色的,宛如流淌着油脂与蜜。此刻还有什么在空中飘?下落的夕阳,上升的弦月,鸡毛,下水,熠熠生辉的苍蝇,一个血糊糊的弟弟,以及宿命一般掩杀而来的黄蜂。


>> 它们的本质是相同的,强硬,不由分说,充满了机械与医学的暴力,能够迅速剥夺人的尊严。她觉得自己被这张椅子绑架了,被无形地勒索着。


>> 她并不是有意要隐瞒,她只是感到厌倦,她不愿把自己想象得千疮百孔。麻药让她的知觉空旷。她感到口腔沉重,像是塞进了一颗铅球,仿佛有一个粗鲁的大汉,在她的嘴里伐木。她隐约觉得自己的骨头被撼动了,身体的一部分被连根拔起。


>> 她蹲在路边,头垂在怀里,觉得自己像一块被压缩在罐头里的肉。她知道自己的姿势很不雅观,平时她非常讨厌蹲姿,但现在她身心交瘁,心脏的压力迫使她放弃掉内心的好恶。她蹲在那里,很委顿,很哀伤。稍微缓过些劲儿,她就顽固地站了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她觉得世界有一瞬间是颠倒着的。此刻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她在窒息中又一次看到了前夫的背影。那个熟悉的背影和全世界一同倒立着,在她眼里旋转了一圈,才脚踏实地了,但是依然在左右晃动,世界宛如波涛荡漾的海面。


>> 她苏醒过来,仿佛穿越了一条无尽的隧道。这是一条环形的隧道,光滑,紧迫,却又布满粗粝的阻碍,如同母亲的产道,从生到死,周而复始,终点既是起点。她的意识顺畅地与昏迷之前的记忆对接起来,她明白自己经历和臆造了什么,她的心脏一度停止了跳动,在那条死亡的通道上她洞见了自己内心所有的秘密。她的确是被掏空了,就像在谵妄中奋力吐出那口血水、向整个世界唾弃一样,此刻,她变得空空如也。


>> 好在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后恐惧就成了一种恍惚的情绪。少年觉得自己的感受就像感冒时那样——某种和自己身体迥异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身体,使得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隔膜。


>> 骑在墙头时,少年感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异样。因为什么呢?少年想,也许是清晨吧,是清晨让自己觉得新鲜吧?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清晨了。他的黑夜与白天很早以前就颠倒了。可是清晨多好啊。


>> 他看到网吧的卷帘门上贴着封条。门前的地面上依然血迹斑斑,它们呈黑褐色,它们的流向不仅仅是平面的,似乎更多的力量是在向地面下渗透着。这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种在地上的一样,显得有根有据,难以抹杀。少年不太确定这些血迹与自己的关系。


>> 当他返回自己的屋子,趴在窗户向下张望时,他看到少年消瘦的背影在清晨的第一抹霞光中踟躇不前。他多像一只鹤啊!阿昆想,那个在动物园喂鹤的女人把她的儿子也喂成一只鹤了。


>> 她们习惯了,用饲养动物的鱼肉,来饲养自己。所以不要对她们相对来说还算是丰盛的饭桌感到惊讶。那不过是炝豆芽、拌黄瓜、花生米、油炸小鲫鱼、红烧鸡块、水煮肉片、孤身女人的悲伤。


>> 我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他曾经教导过我,要我面对生活时必须“一天一天地抠着过”,不放过每一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怕闲极无事去扫扫地、擦擦桌子,这样也算是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是对生活画上了一个正数,起码不是在消耗生活,不是在对生活做减法。


>> 生理生活中唯一有价值的是情绪。所有的心理力量只有通过其激发的情绪倾向才变得有意义。


>> 弗洛伊德引导我们不去关注那个传统心理学和哲学研究的“我们规规矩矩的个性”,转而留意“我的任性使气,我的怪癖,我的恐惧以及我的迷恋”。因为这些作为非意知对象的现象,才能透露出真相。


>> 我和你的对话也不可能纯粹,那是因为我是自我分裂的,因为我无法把握作为他者的我,和他人的对话也可能是与自己的对话。


>> 在弋舟创造的这个诊所中,我们都是病人,医师也不例外。现代心理学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就是:个体的人格是一个谎言,它对个体生死攸关,并且无意识。因而,人格就是一个神经症的结构,刚好位于人性的核心。做人,意味着承受人格的谎言,承受荒诞的神经症,承受不由分说的生死分量,承受毫无道理的偶然。


>> 我们就是社会,社会就存在于我们之中,也因为我们自身的活力而更加强大。


>> 弗洛伊德写下了著名的涉足美学的论文《论“令人害怕的”东西》,其中讲道:“讲故事的人对我们产生了有点奇特的带指示性的影响。他使我们处于某种精神状态,他盼望在我们身上收到某些预期的效果,就这样,他操纵着我们的感情潮流的方向,在一个方向上堵截起来,使它流向另一个方向。”


>> 这莫非就是今天并置于我们内心感受中的事实:一方面,温温吞吞,依旧置身在那亘古庸常的‘现实感’的惯性中;一方面,万事迅疾,奇迹迭出,世界宛如做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道:“瓦莱里曾将散文比作行军,把诗比作舞蹈。无论是叙述文还是论说文,叙事文还是说明文,反正,散文是思想和事实的展示,象征散文的几何图形是线:无论是直的、弯的、螺旋的、曲折的,反正,总是一往向前,并且有着确切的目标……诗则与其相反,它所表现的几何图形是圆或球体:一种以自身为中,自我满足的封闭性天地,在那里,首尾相接,周而复始,循环不息。而这种周而复始、循环不息的不是别的,恰是节奏,犹如起伏不息、涨落不止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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