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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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诗人继续沉默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诗人继续沉默》

人民文学出版社



>> 然后,是雨的声音。这种雨已经持续不断地下了三个星期了,雨帘飘打着窗玻璃。


>> 雨把平原变成了一个泥沙混杂的沼泽地。冬天的特拉维夫,一座既无下水道也无排放口的城市,湖像产卵一样不断地涌出来。城外的大海,黝暗不洁,隆隆地奔腾,好像正在从这座蔓延的城市隐退。大海变成了城市的背景。


>> 我对那个时候——他出生以前的那段时光——有着鲜活的记忆。那是一个轻柔的春天,漫长而奇妙。我,一个已经出版了五卷本诗集的诗人,决心封笔了。我的决心出于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毫无挽回的可能。因为就是在那个春天,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是到了保持沉默的时候了。


>> 我失去了对音律的感觉。


>> 那个漫长奇妙的春天,轻风充溢,鲜花绽放。我在大街小巷里来回不停地游荡着。激动和绝望扫荡着我的心灵,我感到自己在劫难逃。我徒劳地想把自己灌醉,向每个人宣布我发誓沉默。我抨击诗歌,嘲弄机器编程写出的诗,目中无人,对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顾。我喋喋不休,常常笑个不停,向人坦白自己内心的隐秘。


>> 他是在严冬里一个冷得结冰的日子里出生的。花园里的草打满了白霜。


>> 那些重新开始的睡意浓浓的夜起,将墙壁切割成条纹的树的阴影,挂满每个房间的湿重尿布——所有这些都让人颓丧透顶。


>> 我说:“那月亮……毫无疑问,是一个美丽的月亮……”他仰头看了看月亮,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它似的。


>> 那上面的答案让我惊骇不已,尽是些不着边际的白日臆想。算术更是让我惊恐。他用巨大的热情描摹一些稀奇古怪但完全让人无法理喻的符号。


>> 首先,当然是我的沉默。这也是最终的沉默。我把它维持了下来。似乎一点儿也不难。我一行诗也没有写。确实,有时候,一种模糊不清的渴望可能会在心头浮起。一种欲望。我对自己耳语道:秋天。然后再一次地说,秋天。仅此而已。


>> 房间沉默地呼吸着。收音机里飘出一支迷惘而疲惫的曲子。我看着书。慢慢地,我变成了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自己却毫无察觉。


>> 这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我仍然是某种诗人类的动物。我知道自己几卷本的诗集在他们画室的书橱里占据着显眼的位置。这些事情我没法改变。这种时候,我宁愿面对我那呆蠢的孩子。


>> 多年以前,我去哪儿都会带一个小笔记本。我扇动创造力的火苗,把自己弄得跟犯热病似的。琢磨韵律,推敲词藻。现在我心如止水。


>> 我从窗口望去,看到他在花园里,头上是萧瑟的秋日天空。他用蛮力修剪着灌木和树枝,砍掉整个枝干,撕扯树叶。特别是对那棵衰老的白桦树,他奋力砍去从树根里发出的新芽,爬到茂密的树叶中不知疲倦地锯着。那棵树弯腰呻吟。


>> 在我病的这些日子里,我的脑子开始了不着边际的幻想。一些关于床的幻想。我会把它想象成一个国度,有着一望无际的山岭和川流不息的河流,雪白、狂野。我在这个国度里探索。


>> 我并不是为年轻人写的,但人们误解了我的本意。


>> 漫长的夏日。一成不变的湛蓝。时不时地,一片小小的白云慵懒地从一条地平线航行到另一条地平线。鸟儿从早到晚扑腾个不停,一群一群地飞下白杨树,尖叫着,翅膀拍打着绿叶。


>> 我闭上了眼睛。我喜欢无名的感觉。


>> 但那段日子他只是跟我待在家里,照顾我,忙于写诗。是的,他把精力转向诗歌了。实际上我的那些诗稿、小笔记本、薄薄的纸页都还在他手上。没有扔也没有卖掉。他在白杨树旁对我撒了谎。我不是一下子就发现他这个秘密的。


>> “湮没无闻征服了我。”一天他突然这么对我宣告。


>> 这蔚蓝的天空与人如此相称。“蔚蓝”二字给轻轻地划掉了。


>> 在你面前又一次落空,这个漫长缓慢的冬天。


>> 第三天,一行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成的斜诗:疯狂在苍白的种子里孕育。那行字的旁边用橡皮擦猛烈地擦过。


>> 但我一直没有抗议。那些诗句激发了我的兴趣,我好奇自己在那些遥远的日子里想了些什么。那些小笔记本也注定有撕完的时候。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任何事都有个了结的时候。


>> 他以为我要他从视线里消失。那样我就可以在孤独退隐的状态下写诗。学校的老师就是这么说诗人的,关于他们的孤独……


>> 天空随着秋天变得灰暗了。


>> 星期六的晚上。街上十分嘈杂。我们这群痛苦的老艺术家挤在咖啡馆的一角,大衣里裹着燃尽的火山。烟雾喘息,水蒸汽从地面升起,笼罩着咖啡馆的玻璃门面。我懒洋洋地瘫坐在椅子上,生气了无,用一根烟屁股吞云吐雾。拐杖尖在两脚之间的石板地上游移不定。我知道这是一座建在沙上的城市,沉默而难以参透。在房屋和人行道的薄层之下,窒息着一块巨大的沙漠。


>> 我们这群痛苦的老艺术家挤在咖啡馆的一角,大衣里裹着燃尽的火山。


>> 几分钟以后我站起来,拿起拐杖,去海边眺望黑色的大海。然后,回家。我躺在沙发上,拿起报纸,开始翻页。我在文学副刊逗留良久,把玩一首诗中的一两个句子,或者一篇故事里的一个段落,然后停下。文学让我厌倦得流泪。


>> 他看不见眼前的东西,目光投向的是挂着云彩的世界。


>> 我用低沉的声音背诵着它的优点,这栋我住了三十年的房子。然后,我冷静地报价。在他们离开前,我写下他们的姓名,也给他们拼写我的名字。他们低头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处之泰若,没有一丝激动的涟漪。难道他们从不读诗吗?显然,我将默默无名地离开这片土地。


>> 黄昏是他的感官最麻木痴呆的时刻。


>> 除了这些以外,我还常去这座巨大城市的一个小码头,刺激自己的流浪欲。我裹着大衣,打着雨伞,在起重机之间漫步,嗅着盐和铁锈,试图跟水手们聊天。我还没想好去哪儿。刚开始我考虑过把欧洲作为我的目的地,然后又打过希腊半岛的主意。我已经在跟一个土耳其船长就巡游博斯普鲁斯海峡讨价还价,然后又以荒谬的高价买了一张在以色列到塞浦路斯之间航行的货轮的来回票。我一个人上过那艘船,用拐杖在我未来船舱的门口敲敲打打。这次旅行是一个序曲。在那以后我们又会航行,向着更远的地方。


>> 窗外,冬日的微明正在消退,燃烧的落日给灰色的云镶上了金边。一切都暗示着边界。


>> 他拱着背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正在暗下来的窗子。我们的谈话他一点儿也没听。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乎乎的纸,用手把纸抚平,然后慢慢地写下一个字,再把它折起来。我们的谈话中断了。订书匠和他的妻子吃惊地看着他。我微笑着说:“他写作……”他们不明白。“他是一个诗人。”“一个诗人……”他们耳语般地重复我的话。


>> 就在那个时候天开始下雨,落日点燃了房间。他靠着窗子坐着,头发好像燃烧的火焰。


>> 一份轻浮、无聊的小报增刊。日期么,是今天,是旭日即将喷薄而出的今天。我用僵死的双手翻动着纸页。在其中一页的补遗处我发现了那首诗:疯狂,没有韵律,扭曲,毋需截断的诗行,让人困惑的重复,随心所欲的标点符号。沉默突然变得更深了。呼吸声几乎停止。他睁开了眼睛,因睡眠变得浑浊发红的眼睛。他在床垫上摸索着寻找他的眼镜。戴上眼镜后他看着我,看着站在窗边的我。柔和、充满感染力的微笑,带着一丝感伤,他的脸亮堂起来。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诗歌上方用廉价印刷体涂写的,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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