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月

生时饮罢

wb:苜江

书摘|容易忘记的名字

《容易忘记的名字》金爱烂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10


>> 这些空间纯粹是以故事的形态留在我的身体里。


>> 在那里,我看到了各个阶层和级别、各个年龄层构成的人间众生相,也看到了公平的饥饿。我由此懂得烹饪在美德和义务之前,首先是一种劳动。


>> 我喜欢我们的人生不仅仅为了生存,还有奢侈、虚荣和美丽。有些阶段就是需要踩着这些华丽的东西才能跨过去。


>> 虽然没什么学问,学历也不高,但是她逃离了“因为是一家人”的说法。


>>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听着久违的《在夏天》,写下这篇文章。迎接冬天,准备即将到来的寒冷和假死的时间,很多动植物热烈繁殖的季节,在夏天。对年轻的朋友们小声说,快把这个夏天带走,这是谁都可以带走的夏天。你是蓝色的大海。


>> 我受到那些吸收光之后慢慢消失的夜光星星的影响,走路,买东西,偶尔坐在大头电脑前写文章,接到电话后突然起身出去玩儿。


>> 听说中国某地还有花钱就可以独自哭泣的“哭泣房”。不知道怎么回事,写这篇作品的时候,我想起的是拼命挤进每个地方、每条胡同的全国各地的练歌房。五音不全的妈妈承认生活的酸腐,放声唱出的是歌,歌词、文学最初也都是歌。


>> 当我坐在朋友们的身旁,我们为了打开软木塞破损的葡萄酒而动用筷子、勺子,齐心协力,当我吃着爸爸夹给我的肉的时候,我想文学或许并不在邀请你们来的这个地方,而是在高高兴兴来到这里的你们身旁。这文学并不偏袒某一个善,而是拥有许多不同的臂膊,一条臂膊会指出站在众人面前的当选者心怀虚荣,一条臂膊会赞同这份虚荣仍能反映生活的真相。在文学的臂弯里,我依然在犯错、领悟和学习中成长。时间稍长,我又会把一切忘掉,就是这样愚蠢,重复同样的错误。语言和文字的力量之一,就在于提到什么东西“怎么样”时,哪怕只说一句“是的”,心情也会变得舒畅的神秘感觉。偶尔我也会想象长着多条臂膊的美丽的文学。


>> 我把这段时光放在胸口揉碎,做成拓本,力量大概来自于对B的感激。朦胧的画面中融入了晴朗而炎热的天气、滚烫的柏油路、炎热、眩晕、被阳光漂白近乎破碎的干燥风景。还有夏天里,我用手遮挡阳光的身影。


>> 抱着你,我才知道我有两条胳膊。仿佛刚刚意识到原本不知道的事实,我喃喃自语,“对,我有两条胳膊”。很快,我对将要知道自己有两条腿和一个嘴唇这个事实感到恐惧。我怕这样下去,我会真的知道自己的名字。


>>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善良而看上去贫穷,还是因为贫穷而显得善良。


>> 作家们勤劳地在这些语言周围乱转,轻柔地抚摸人生固有的陈腐,抚摸它的脊背,偶尔在语言的摇摆中发现新的节拍。


>> 如果有风,我心里的单词卡就会轻轻翻动。那些词语犹如被海风吹干的鱼,缩小我身体的尺寸,却拓宽了外部的边界。我回想起小时候最早念过的事物的名字。这是雪。那是夜。那边是树。脚下是大地。您是您……我身边的全部事物都是先用声音熟悉,再用笔画拼写。现在,我偶尔还会为自己知道那些名字而惊讶。


>> 它强调的不是“寒冷”,而是“待在家里”。对于严寒、荒凉和死亡的季节不要恐惧,回家聊天去。一边吃着烤栗子,一边说话,以这种方式熬过假死的时间。这是很久以前把冬天称为“格斯尔”的人们总结出来的。


>> 仿佛摇晃的不是“时间”,而是“时间的边缘”。或许是这个缘故,每当我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与学校的钟声相遇,都会感觉好不容易在体内固定好的篱笆坍塌了。趁此机会,很多东西也都倒塌了。这些蜂拥而至的东西中究竟有什么,我不得而知。像是感情,像是感觉,又像情绪或回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外面进入的某种东西正是我体内准备好的“空间”。不是进来“充满”或“占据”,而是制造出“位置本身”,孤立、宁静而固有的状态。我是什么时候熟悉这种心情,感受到这点的呢?


>> 那里偶尔也会传出钟声,像俳句中“离开钟的钟声”。


>> 因为是活着的人在活着期间读到的文章,也是因为共同度过了文章中的时间。在《青春的文章》中,前辈就这样讲述了“自己生活的文章,而不是读过的文章”。


>> 三叶虫地球上最早出现的有眼生物。最早看到世界的生物。以化石的方式存在。种类很多。腹部的纹好像诗人微笑时皱起的眼角。


>> 燕子“夏鸟,濒临灭绝,需要关注,落在电线上,或者边飞边鸣。在建筑物或桥梁缝隙里筑巢。捕食蝉、蜻蜓、蛾子等飞虫。除了落地寻找筑巢材料,几乎从不落地。被认为是感觉和神经敏锐、聪明的灵物,吉兆。”


>> ——前辈您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燕湖,燕子的燕,湖水的湖,是爸爸给我取的。是不是很像画?因为人跟不上。燕子在傍晚的湖面上时而飞起,时而落下,它的飞行曲线,脚在水面留下的痕迹,在“爸爸给我取的”这句话之上扩散开来的同心圆。波动的尽头,有人把“通往所有傍晚的线”当作礼物“赠送”。


>> 把手指放在烛泪里,留下指纹。不要看。褶皱的烛泪表面只刻着一条等高线。有人用白字在上面刻下我丢失的词语。


>> 面对着“只有一个房间”,我调整呼吸,想象着二十年前诗人质朴的面孔,落在电线上或是边飞边鸣的夏鸟,燕湖,“诗人不具备拥有希望的权利”的燕湖,这是对燕湖的问候,希望音乐、诗歌、同伴能够成为让你停留的房间。


>> 我远远地注视着前辈费心费力地从美容院回来,像鸟一样晃动着蓝色的手说话的样子。


>> 那是拥有很多缝隙的人物,像有微光透进的门,好不容易冲出门内的黑暗出来,展示出自己都不了解的心灵边缘,有时把黑暗变成剧场。


>> 成姬前辈的小说中,经常登场的不仅是有缺陷的人,还有被磨破的旧物。比如《飞镖》里“o”键按不下去的手机、“出了故障的洗衣机”“炸鸡店发放的开瓶器”等等。于是,前辈的小说就散发出某种味道,借用前辈的话说,那是“收集生了虫子的苹果做成果酱”的味道。在这些存在缺陷和裂痕,生命力却又很强的事物里,我常常遇到自己明明没有写过,却又好像写过的故事。


>> 好不容易写出了小说的姐姐,艰难却心甘情愿,像吸了玻璃粉的风筝线,话和话,故事和故事纤细而又牢固地连接在一起,这个事实令我感激。有时我感觉小说像一座山,赫然矗立在我的面前。这种时候,前辈们就像绕山流淌的水,向我靠近。在山中和山的周围、山的外面静静流淌的溪水,告诉我“稍微休息一下也没关系”。成姬前辈的小说也在对我说,不要害怕山,那里有很多生物,有野兽,有野花,还有登山客扔掉的有趣东西,甚至还有爱说话的神灵。所以我经常站在里面,在里面润润喉咙,让自己清醒。有时,我们抛向空中的飞镖,似乎飞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最终却又回到原地,或者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或者到达错误的场所。即便这样,我们还是想要认真注视重新回到我们身边的故事。我愿意像前辈那样相信,飞走的飞镖和归来的飞镖不是同一个。在一次又一次的问候中,在竭尽全力送出的问候中,我希望前辈拥有平静的日常。语言、感情和爱,因为不纯净而经常被误解,伤害、绝望都很常见,这就是屡屡回到原位的小说的性质,是故事的惯性,以后也不可能不接受。飞镖归来的时候,我也想迎着电风扇里喷射出的雪花,坐在姐姐面前。我要像烤火一样迎着雪花,望着咔啦咔啦旋转的电风扇,我会这样自言自语:“看那蓝色的扇叶,就像成姬姐姐的手掌,像手掌。”今天,我想为前辈鼓掌,直到掌心瘀青。


>> 就像眼睛看不见,却与波动相关的明确力量,就像从远处引来巨大潮水的月亮。


>> 我曾经给学生们讲过杜甫的诗《曲江》。有的人只是简单地想着“花瓣凋谢”,有的人把“花瓣凋谢”理解为“春光褪色”的原因,这样的人生是不同的。文学为我们打造出多个春天,让我们可以更加丰富地感知这个世界。纸卷成圆,就有了褶皱和容积,像肺泡,我和这个世界的接触面增多了。直到今天,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改变。我只是感觉我的春天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我们的春天,春天这个词语的重量和质感,因为这个季节发生的某个事件,因为许多没能从春天跨到夏天的孩子而变得不同。


>> 那个名字包含着一个人的历史、时间、谁都无法概括的个体世界,都在彭木港的黑暗中彻夜作响。白天、黎明、早晨也在发出声音。每次听到这个消息,无论是在走路,在吃饭,在打扫,我都像小腹被击中似的弯下腰去。不是因为慢慢涌起的悲伤,而是突然袭来的疼痛。




书摘|另一片海

《另一片海》克劳迪奥·马格里斯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9


>> 这样一些确凿的信息,也许此时很难继续罗列下去,并非因为他想要删去自己过往的痕迹,或避开不知何人的探查,而是因为,那片幽暗的海在他身下发出规律的声音,自海中升起一种难以抗拒的漠然感,将他包裹其中,而对他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为此感到骄傲,这是一种无名的美德,并不属于他,但在某种意义上为他带来了荣誉,恰如努斯鲍默教授在翻译练习中喜欢提及的那句话。


>> 卡洛曾告诉他,当船只起锚时,他会爬到阁楼上,在漆黑的夜色中从天窗里朝着的里雅斯特——他启程的地方——眺望。就好像他的眼睛能够在黑夜中视物,将其保存而免于坠入幽暗。他曾教导说,哲学即对于无区别智慧之爱,意味着把遥远的事物看成是近在咫尺,而抛弃想要抓住它们的渴望,因为它们只是简单地存在着,在一片寂静之中存在。


>> 那时他想,多少鲜活的事情恰在身边,将一直无法被破译、未曾被聆听。


>> 他坐在那里盯着空白的信纸,面前放着一杯过分浓烈的葡萄酒。他在略有些倾斜的桌台上转动着笔,在笔掉地之前抓住它。他想要描述他的旅程,阐明出发的利与弊,关于那份对自身的爱,危险而并不值得的爱,是如何存在于思乡之情以及对回归的渴望之中,如同所有对自身的爱一样,最终将自己奴役。这场旅行不会是一场逃离,出发也有点像死去,却更是去生活、去存在、去停留。会逃离与消失的,将是恐惧、野心和目的。


>> 他更坚决、更自信地劈开打在身上的浪花,或是潜入水下。在那片蓝紫色的海中,越往下潜越为静止,万物在稳固中扩散,海藻、石头与在海神草间穿梭的一条鱼的颜色,是这片宁静中散发的光芒。


>> 意思是静寂——当人们终止了去做和去问的狂热,最终所获得的自由平和。通过力量抵达静寂,卡洛在叔本华的画像下写道,那是存在的静寂,海的静寂。也许那也是某种至大而笃定的惰性。


>> 他在每一个瞬间都如此完整和鲜活,因为他不像乞丐那样索求存在,而只是存在着,如同一位王者。


>> 头伸出甲板,几乎触碰水面。这样的低垂是好的,抬升则是自负,一种人们踮起脚尖只为引人注目的虚荣。


>> 倾斜着的船只随波逐流,他的脸庞掠过海面,就像一条鱼跃出水面。他脸朝下趴在船上,而葆拉仰面朝天,头向后仰,头发贴着他的脸庞,深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舞。透过那些黑发,是晃动着的蓝色,再后面是红色大地的轮廓,松树和柏树柔和幽暗的绿色。一只海鸥象牙绿的腹部在它掠过水面时闪闪发光,一棵橄榄树朝天叉开,好像一个凶猛又无辜的性器,而船已绕过了海角,白色的灯塔出现了。橄榄树的气息早已消失在海面上,船只轻巧地滑行,在午后漫无目的地漂流,消失在回响中。


>> 日子互相堆积,相互混淆,相互消解。有时他会一直盯着船只航行的尾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痕迹消失得比在亚得里亚海中更快。


书摘|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漫长而痛苦的死亡》克莱尔·吉根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7


>>凌晨三点,她总算驱车驶过那座通往阿基尔岛的桥。村庄终于出现了:渔民合作社,五金店,食品店,红砖小教堂,在昏黄的路灯下,每座房子都上着锁,四下里一片寂静。她顺着一条黑黢黢的道路往前开,路两边是高高的杜鹃花篱笆,杂乱疯长,早已过了花期。她看不到一个人,也看不到一扇亮灯的窗户,只看见几只睡熟的黑腿绵羊,后来又看见一只狐狸站在车尾灯里,一动不动,样子有点吓人。道路变得狭窄,接着,拐入了一条宽阔而空旷的大路。她感觉到了大海、沼泽;开阔而广袤的空间。杜格特的路没有明显标志,但是她很笃定地往北一拐,顺着荒无人烟的道路,驶往伯尔故居。来的途中,她两次把车停到路肩上,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但是此刻,到了岛上,她感到十分清醒,精力充沛。就连这条径直坠入海滩的漆黑道路,似乎也充满了生命力。她感觉到了高高耸立、遮天蔽日的大山,光秃秃的山丘,以及在下面的道路尽头,大西洋的海浪拍打沙滩时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打开水龙头,烧水沏茶,用篮子里的泥炭点了一堆小火,在沙发上临时铺了个床。玻璃窗外,倒挂金钟的树篱在晨曦的微光中颤动闪耀。她脱掉衣服,躺下来,伸手拿过书,读了契诃夫一个短篇小说的开头一章。这章写得很精彩,可是她刚读完,就感到眼皮耷拉下来,她愉快地关上灯,知道明天整个儿都属于自己,工作,阅读,在路上散步,徒步去海滩。


>>醒来时,她隐约感觉一个梦的尾巴——如丝绸一般——悄然隐去,她睡了很长时间,睡得很沉、很满足。她把水烧开,从车里取回自己的东西。她的行李很少:几本书,几件衣服,一小箱子食物。还有几个本子,几张写了笔记的纸,上面的字迹潦草模糊。天空布满云团,但依稀可见几抹蔚蓝,预示着一个好天气。下面的大海边,一长条丝带般的海水掀起透明闪亮的海浪,在海滩上摔得粉碎。她渴望阅读,渴望工作。她觉得自己可以接连几天坐在这里,阅读,工作,什么人也不见。她在思考手头的作品,琢磨着应该怎么开头,突然,电话响了。响过几声后沉默下来,接着又响。她伸手去拿话筒,与其说是为了接听,不如说是为了让它不要再响。


>>这里没有什么住宅,也几乎看不见一簇灌木。她想象着冬天住在这个地方会是什么感觉:大风挟裹着沙子吹过海滩,猛烈地劈砍那些树篱;无情的暴雨;海鸥凄冷的尖叫——想象着一旦冬天终于过去,一切会发生怎样戏剧性的改变。


>>细细的砾石被高高的浪头冲起,但她的周围是一层层亮晶晶的、被漂白的石子。她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石子,每次她移动时它们都在她脚下像陶器一般叮当作响。她真想知道它们在这里躺了多久,是什么种类的石头——但这重要吗?此时此刻,它们在这里,她也在这里。她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便脱去衣服,笨拙地踏着水边那些粗糙、潮湿的石子往前走。海水比她想象的温暖多了。她在水里趟着走,后来海水突然变深,她感觉水草贴在她腿上,黏糊糊的,令人亢奋。水齐到胸口时,她深深吸了口气,仰面朝天,游了出去。她告诉自己,这才是她,此时此刻,应该做的事情,应该过的生活。她看着地平线,发现自己在默默感谢某种她并不真正相信的东西。


>>她照了照镜子,把头发松松地别在头顶,穿好衣服。在开放式的房间里,她给炉火加了泥炭,搅打了奶油。然后她拿着一个碗出门,绕到房子旁边,采摘荆棘上的黑莓。碗里装满后,她放眼眺望山丘之上。她从没见过这么洁白的云,紧紧地互相簇拥着,就好像山丘刚才着了火,此刻火已熄灭,正在冒烟。她把黑莓洗净,加糖捣碎,填进蛋糕里。蛋糕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她觉得很漂亮。她拿出白色的茶杯和杯托,拿出小盘子、勺子和两把叉子。


>>阿基尔岛,她写道,接着是日期。她停住了,开始想自己在生日这天做了什么:凌晨三点驱车过桥;那些杜鹃花篱笆都长野了,过了花期。她想起那只胖乎乎的母鸡纵身从悬崖边跳出去,便会心地大笑起来,开始叙述那只母鸡过马路。她还开始描写白色的石子和温暖的海水。写着写着,她意识到,涨潮时,那些滚烫的石子肯定把潮水也烤热了。她写到躺在石子上的感觉,写到双脚踩在石子上时发出的声音。她想到悬崖上的德国人,想象着那会是什么样子。在这个漫漫长夜,她几次想到契诃夫笔下那个终生未嫁的既无忧无虑、又复杂难懂的女主人公,想到德国教授说那么多人渴望住到这儿来,还想到他那么贪婪地吃着她的蛋糕。她想到他的脾气,然后开始想象他妻子和他在一起过的那种生活。有一次,她抬起眼睛,看见日光洒满大地。这日光使她一时间极度地渴望睡眠,然而她不能停笔。她刚给他起了名字,定了癌症,正在详细描述他的病痛。写着写着,太阳升起来了。坐在这里,描写一个病人,感觉到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这感觉非常美妙。后来,她感到新一轮困意袭来,但拼命克制着,继续埋头写作,写了一页又一页。


>>她已经在时间和地点上有了切口,往里注入了一种气氛,还有渴望。在这些纸上,有土地,有火,有水;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人的孤独。这次写作有某种本质的、朴素的东西。这个时候,她笔下的主人公已经丧失食欲,她正在介绍他的那些亲戚,起草他的遗嘱。她用好几段文字讲述他那美丽的妻子给他端来肉汤,写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饿了。她看着窗外,在颤抖的树篱外面,晨光映照着那条小路,她知道又错过了睡眠时间。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开,伸手到冰箱里取出蛋糕。她伸了个懒腰,知道自己正在为他漫长而痛苦的死亡做准备。


陈庚


来到这里的第七个月中,她的五感只剩意识这唯一一个功能。什么才是永恒存在的?无非大脑皮层间隙传来的嗡鸣,以及手指伸到眼前相距千里样的遥远。她什么都抓不住,脆弱得好像大病初愈一场。要问平日做什么,无非是吃,喝,歪斜依靠床头,手机放在桌上,食指偶尔点一点,黑边屏幕里的小人就自行打斗起来,无需多作指挥。广阔的海的伤疤,偶尔她这样念着,诸如此类的描绘便拾荒样被捡起,于是深处浮生出的花纹便如此借机悄声滋长如雨季侵袭,在春来土暖时饥肠辘辘地破土而出,蔓延到脚部,然后是小腿,大腿,直至成为白纸上的墨迹、真实的一部分,而不再是任何比喻或者象征,拥有被重新组合的机会。儿时她喜欢在早上重复那个游戏,五指伸开正朝阳光,眼睛刚好可以借这片阴影庇护安全睁开,看那手指和手臂怎样不完整地透出鲜橙和鹅黄,指甲边缘和臂侧的汗毛是其中最亮的星星点点闪烁——或者也可以说,最易染上太阳。现在她躺在床上,数不清多少年没再这样做过,尤其最近X光的透视底片总是反复在她每个梦境里闪现。如果能记忆并正确念出那些头盖骨、毛孔和螨虫的名称,那么是否也证明着这些底色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如今她早已习惯了站在原地,任由它们和呼气一样,成为对寂静的一种描绘。七个月前,她扎着马尾拖着行李来到此地。心中坚定尚且未及做自己,更别提该如何面对普世正确,于是先鼓起勇气花掉几千块做发型。结束后理发师把她的头发散开,对着镜子望那闪着银白色光芒的发顶,心底只剩一阵一阵的海浪翻滚,涨潮的先兆。可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旁边窗帘缝里小鬼探出头来悄悄说道,仿佛她人早已身为池中之物。池中之物,正是如此,现在身早已入了池中,只是心还半跨着,学生气样犹疑,等待一个成熟的日子,向前亦或全身而退。只这两种可能现今都在她眼前像火光中画布一样卷曲了,天花板上黑烟翻滚使这未选择的方向、未及吐出的字眼自动被舌尖吞没,唯有地上的灰烬、双手泛黑的指甲向她指出活的答案——既非马桶水箱内的浮球、更非沉底的石子,人反倒那浮游生物样在水中不上不下,向前向后,亦可涡旋时静止——但你怎么在结果未明的二者之间选择?于是她选择的正是这第三种结果。静止,然后等待她的果亲自降临到头上。只是其中也生出些不忿来,于是一改静止为蠕动着爬行,每迈出一步,跖骨就随之像扇子那样展开,丝毫不去注意这些活动着的血管、血液和骨头。没有理由去揣想它们究竟哪天会罢工。她呈大字躺在床上,却仿若四肢俱无。


如果可以描绘,那么此刻大概是疲惫的睡眼惺忪,以及垂落到衣服后襟的汗珠共同构成她身体的美丽纹路;还有乳房,不经束缚就自然垂落下来,像鸟直立起时覆盖身体的羽翅,不同的是它知道无人打扰,于是便没有那么紧绷,而是舒缓着,能感觉到它轻轻地回抱——回抱自己吗,亦或是予曾阻碍它生长的世界一些宽容、同时也将此施加再流经于心肺和手、那燃起又熄灭的火光之上?这些一并搁到眼前,当下她的选择便是阖眼,索性向后倚靠,权被劣质天鹅绒毯接住,倒也稳稳地舒适着,想象自己如何就这样轻易地获得又失去,然后再睁眼就是第二天早上。只是仅仅阖眼,外界便权当扩音喇叭样同时记录可见与不可见:先是窗外垃圾车的倾倒,细微到塑料纸摩擦和玻璃瓶碰撞、然后是肚囊里各种消化的气泡声;或者是隔壁邻居磨牙、楼下哪里有人闲唠;最后又是屋外时钟嘀嗒、嘀嗒、嘀嗒……现在变成她躺着,暗自伴随心脏跳动数着秒数,期待第二十六、三十六或者五十六下重合之时发生什么。她其实并不反感当盲人,只是当这风铃一直被摇晃着,喜悦便也一样晃荡到停不下来的地步,杯里的气泡逐步递增,即使破裂也赶不上这分裂繁殖般的热切。于是她便也不在意样原地坐起念着想着,虽既从未念想过日夜本身什么;又因她和它们都从不在意,由此常常日夜也就这般过去。



又下雨了。受台风影响的强降水连带脑袋发胀着,跟随充足的睡眠或是过分躺平的躯壳一起倾倒、失去又再次找回,过惯了把心境比作雨的日子。如果将其看成某种形容的方式,那我早已在其中溺毙多时;只是希望无法被分类,照旧存在即永恒着。 ​​​

开学前十天,第二次炒了咖喱土豆,白烟之下未经搅拌的咖喱径直糊掉,粘在锅上积起一层厚厚的黑。乘着心情好,或者说为了变得心情好,拿一个桃子,削成小块装在碗里,筷子一夹起,金属跟玻璃的碰撞就成了叮叮当当的透明,像我幻想中的人心。很快最后一块土豆被吃掉,灯光照亮碗里剩下一小汪本不该有的油渍,呼吸但下落不明的尸体,辉映它作为植物不知不觉死去的事实,然后又被洗去,泡沫溅在我的镜片,作为一道阴影重现又消失,分不清在往哪里走去。

做完这个梦,发现自己居然还在渴求那些未曾认可我者的认同。即使在梦里他们的姿态也那样高高在上,使我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多么可悲,尽管我是不想被停在十四岁的,可身体似乎已经习惯重新被注入到那里的感觉。转头,然后重新看见他们的脸,间或斑斓亮光划过,抖动,摇晃,起先很缓慢,却是越晃越快,然后破碎成一块一块的、改变的可能吗?我无法不去颤抖感受心脏的一张一舒。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展开一个微笑。

此时此刻在这个狭窄的房间,甚至难以想象很多个我也曾到过广阔天地去走上一遭,并且将来也会有再次出走的机遇。那晚岸边海风徐徐,篝火光映在不同皮肤的人们脸上,好像我们真的足够年轻,足够拥有时间去抵达颜色和万物都消融的边界。那时我们的身躯也连带被融化掉,黄的红的绿的蓝的全混糊成一片,以某种方式重新组合渗入进体内,致使今天细密的变化终于以轻微难以置信的波动重新出现在我的脸上。

惠与红


惠从相册翻出许多风景照,中途偶然蹦出一张她的人像,三十度夏天,很足的太阳下面,套针织背心大地色阔腿裤,脚踩双白皮鞋,照片故意拍得模糊以掩盖因重度炎症红肿破皮的鼻翼两侧;发型倒是从来不变:天热就扎上去,天凉就散下来。那阵子因打定主意要剪寸头,正是可劲儿来回折腾的时候,今天扎染明天离子烫,掉大把头发也毫不吝惜,毕竟迟早要剃光。那年她十六岁一米七六,一百一十斤,因不常运动整个人又显得宽厚十分。惠妈到处跟人讲她骨架大,骨架大,不是胖。惠听到届时就打断她,甚么骨架大骨架小,我就长这样,作老鸨态抬价给谁看。常惹得当场一众人脸色青里透白白里透红。惠妈一边赔笑一旁过后嚷她,时间久了把这比喻想个究竟,不管承认与否,难听的话索性一并归类,最后竟也不常说了。这也正是惠所希望达到的效果,人心叵测不是她所能控制,总归要表面功夫好看才让她乐得自在,旁的她一概不管。于是重逢红前的这几年也几乎是惠最了无牵挂的时光,高中毕业无人管束,钱财上只管做伸手党,又无房租水电费,实在超出预算就打三两天零工权当体验生活。确实乐得自在,自在到她而后一路滑跌,纵情跌进那情的山崖里去。待她再回头望,只见那斑红花胭脂水和她之间似隔了一层水幕,分不清其中哪边在浮动、碎散,最后被拉长到每颗水珠都是她曾织过的泡影一片。她就将要凝视这没有晕的光阴,却又骤然一惊睁开眼,此刻一切早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水中,波浪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她几近无意识去挽那即将坠地的余波,却只见眼前几张旧相片、几处虹霓色的碎影,颤颤巍巍,连带往那吱嘎作响的老风扇叶片其上很多个她我交错、缠杂出无数个新我;而一切并没有任何不同,时间照旧安静躺在这儿,摆着,如小孩晃搅弄动一切事物:合成建材住宅区、墙砖上铺的马赛克;而其背后冷的太阳当中,时间在此沐浴,擦去身体,然后注视,正如她注视时间,等待运动神经被费灭,只剩知觉陪伴左右。那时她会欣喜,因为拥有这些已然足够。而至于红、她渴望却无法拥有的种种,对当时来说还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