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容易忘记的名字
《容易忘记的名字》金爱烂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10
>> 这些空间纯粹是以故事的形态留在我的身体里。
>> 在那里,我看到了各个阶层和级别、各个年龄层构成的人间众生相,也看到了公平的饥饿。我由此懂得烹饪在美德和义务之前,首先是一种劳动。
>> 我喜欢我们的人生不仅仅为了生存,还有奢侈、虚荣和美丽。有些阶段就是需要踩着这些华丽的东西才能跨过去。
>> 虽然没什么学问,学历也不高,但是她逃离了“因为是一家人”的说法。
>>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听着久违的《在夏天》,写下这篇文章。迎接冬天,准备即将到来的寒冷和假死的时间,很多动植物热烈繁殖的季节,在夏天。对年轻的朋友们小声说,快把这个夏天带走,这是谁都可以带走的夏天。你是蓝色的大海。
>> 我受到那些吸收光之后慢慢消失的夜光星星的影响,走路,买东西,偶尔坐在大头电脑前写文章,接到电话后突然起身出去玩儿。
>> 听说中国某地还有花钱就可以独自哭泣的“哭泣房”。不知道怎么回事,写这篇作品的时候,我想起的是拼命挤进每个地方、每条胡同的全国各地的练歌房。五音不全的妈妈承认生活的酸腐,放声唱出的是歌,歌词、文学最初也都是歌。
>> 当我坐在朋友们的身旁,我们为了打开软木塞破损的葡萄酒而动用筷子、勺子,齐心协力,当我吃着爸爸夹给我的肉的时候,我想文学或许并不在邀请你们来的这个地方,而是在高高兴兴来到这里的你们身旁。这文学并不偏袒某一个善,而是拥有许多不同的臂膊,一条臂膊会指出站在众人面前的当选者心怀虚荣,一条臂膊会赞同这份虚荣仍能反映生活的真相。在文学的臂弯里,我依然在犯错、领悟和学习中成长。时间稍长,我又会把一切忘掉,就是这样愚蠢,重复同样的错误。语言和文字的力量之一,就在于提到什么东西“怎么样”时,哪怕只说一句“是的”,心情也会变得舒畅的神秘感觉。偶尔我也会想象长着多条臂膊的美丽的文学。
>> 我把这段时光放在胸口揉碎,做成拓本,力量大概来自于对B的感激。朦胧的画面中融入了晴朗而炎热的天气、滚烫的柏油路、炎热、眩晕、被阳光漂白近乎破碎的干燥风景。还有夏天里,我用手遮挡阳光的身影。
>> 抱着你,我才知道我有两条胳膊。仿佛刚刚意识到原本不知道的事实,我喃喃自语,“对,我有两条胳膊”。很快,我对将要知道自己有两条腿和一个嘴唇这个事实感到恐惧。我怕这样下去,我会真的知道自己的名字。
>>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善良而看上去贫穷,还是因为贫穷而显得善良。
>> 作家们勤劳地在这些语言周围乱转,轻柔地抚摸人生固有的陈腐,抚摸它的脊背,偶尔在语言的摇摆中发现新的节拍。
>> 如果有风,我心里的单词卡就会轻轻翻动。那些词语犹如被海风吹干的鱼,缩小我身体的尺寸,却拓宽了外部的边界。我回想起小时候最早念过的事物的名字。这是雪。那是夜。那边是树。脚下是大地。您是您……我身边的全部事物都是先用声音熟悉,再用笔画拼写。现在,我偶尔还会为自己知道那些名字而惊讶。
>> 它强调的不是“寒冷”,而是“待在家里”。对于严寒、荒凉和死亡的季节不要恐惧,回家聊天去。一边吃着烤栗子,一边说话,以这种方式熬过假死的时间。这是很久以前把冬天称为“格斯尔”的人们总结出来的。
>> 仿佛摇晃的不是“时间”,而是“时间的边缘”。或许是这个缘故,每当我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与学校的钟声相遇,都会感觉好不容易在体内固定好的篱笆坍塌了。趁此机会,很多东西也都倒塌了。这些蜂拥而至的东西中究竟有什么,我不得而知。像是感情,像是感觉,又像情绪或回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外面进入的某种东西正是我体内准备好的“空间”。不是进来“充满”或“占据”,而是制造出“位置本身”,孤立、宁静而固有的状态。我是什么时候熟悉这种心情,感受到这点的呢?
>> 那里偶尔也会传出钟声,像俳句中“离开钟的钟声”。
>> 因为是活着的人在活着期间读到的文章,也是因为共同度过了文章中的时间。在《青春的文章》中,前辈就这样讲述了“自己生活的文章,而不是读过的文章”。
>> 三叶虫地球上最早出现的有眼生物。最早看到世界的生物。以化石的方式存在。种类很多。腹部的纹好像诗人微笑时皱起的眼角。
>> 燕子“夏鸟,濒临灭绝,需要关注,落在电线上,或者边飞边鸣。在建筑物或桥梁缝隙里筑巢。捕食蝉、蜻蜓、蛾子等飞虫。除了落地寻找筑巢材料,几乎从不落地。被认为是感觉和神经敏锐、聪明的灵物,吉兆。”
>> ——前辈您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燕湖,燕子的燕,湖水的湖,是爸爸给我取的。是不是很像画?因为人跟不上。燕子在傍晚的湖面上时而飞起,时而落下,它的飞行曲线,脚在水面留下的痕迹,在“爸爸给我取的”这句话之上扩散开来的同心圆。波动的尽头,有人把“通往所有傍晚的线”当作礼物“赠送”。
>> 把手指放在烛泪里,留下指纹。不要看。褶皱的烛泪表面只刻着一条等高线。有人用白字在上面刻下我丢失的词语。
>> 面对着“只有一个房间”,我调整呼吸,想象着二十年前诗人质朴的面孔,落在电线上或是边飞边鸣的夏鸟,燕湖,“诗人不具备拥有希望的权利”的燕湖,这是对燕湖的问候,希望音乐、诗歌、同伴能够成为让你停留的房间。
>> 我远远地注视着前辈费心费力地从美容院回来,像鸟一样晃动着蓝色的手说话的样子。
>> 那是拥有很多缝隙的人物,像有微光透进的门,好不容易冲出门内的黑暗出来,展示出自己都不了解的心灵边缘,有时把黑暗变成剧场。
>> 成姬前辈的小说中,经常登场的不仅是有缺陷的人,还有被磨破的旧物。比如《飞镖》里“o”键按不下去的手机、“出了故障的洗衣机”“炸鸡店发放的开瓶器”等等。于是,前辈的小说就散发出某种味道,借用前辈的话说,那是“收集生了虫子的苹果做成果酱”的味道。在这些存在缺陷和裂痕,生命力却又很强的事物里,我常常遇到自己明明没有写过,却又好像写过的故事。
>> 好不容易写出了小说的姐姐,艰难却心甘情愿,像吸了玻璃粉的风筝线,话和话,故事和故事纤细而又牢固地连接在一起,这个事实令我感激。有时我感觉小说像一座山,赫然矗立在我的面前。这种时候,前辈们就像绕山流淌的水,向我靠近。在山中和山的周围、山的外面静静流淌的溪水,告诉我“稍微休息一下也没关系”。成姬前辈的小说也在对我说,不要害怕山,那里有很多生物,有野兽,有野花,还有登山客扔掉的有趣东西,甚至还有爱说话的神灵。所以我经常站在里面,在里面润润喉咙,让自己清醒。有时,我们抛向空中的飞镖,似乎飞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最终却又回到原地,或者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或者到达错误的场所。即便这样,我们还是想要认真注视重新回到我们身边的故事。我愿意像前辈那样相信,飞走的飞镖和归来的飞镖不是同一个。在一次又一次的问候中,在竭尽全力送出的问候中,我希望前辈拥有平静的日常。语言、感情和爱,因为不纯净而经常被误解,伤害、绝望都很常见,这就是屡屡回到原位的小说的性质,是故事的惯性,以后也不可能不接受。飞镖归来的时候,我也想迎着电风扇里喷射出的雪花,坐在姐姐面前。我要像烤火一样迎着雪花,望着咔啦咔啦旋转的电风扇,我会这样自言自语:“看那蓝色的扇叶,就像成姬姐姐的手掌,像手掌。”今天,我想为前辈鼓掌,直到掌心瘀青。
>> 就像眼睛看不见,却与波动相关的明确力量,就像从远处引来巨大潮水的月亮。
>> 我曾经给学生们讲过杜甫的诗《曲江》。有的人只是简单地想着“花瓣凋谢”,有的人把“花瓣凋谢”理解为“春光褪色”的原因,这样的人生是不同的。文学为我们打造出多个春天,让我们可以更加丰富地感知这个世界。纸卷成圆,就有了褶皱和容积,像肺泡,我和这个世界的接触面增多了。直到今天,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改变。我只是感觉我的春天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我们的春天,春天这个词语的重量和质感,因为这个季节发生的某个事件,因为许多没能从春天跨到夏天的孩子而变得不同。
>> 那个名字包含着一个人的历史、时间、谁都无法概括的个体世界,都在彭木港的黑暗中彻夜作响。白天、黎明、早晨也在发出声音。每次听到这个消息,无论是在走路,在吃饭,在打扫,我都像小腹被击中似的弯下腰去。不是因为慢慢涌起的悲伤,而是突然袭来的疼痛。